第176章
他坐在她家门口的时候,那样死气沉沉、没有生命力,看起来不像是剪完了片子,倒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部戏里走出来。她很担心他。 大病初愈后不久,黎羚接到通知,被叫到导演的公司里去看样片。 走进放映厅,她很惊讶地发现,竟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。 小刘过来跟她解释:“后期还没做完,表哥想让你先看看。” 黎羚说:“他会来吗?” 小刘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 又有些奇怪地说:“一般片子不做完,是不会拿给人看的,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这么着急。你也知道他性格有多完美主义。” 直到放映前的最后一秒钟,黎羚身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。金静尧没有来。 影厅变得很安静,陷入一片银灰色的海浪。她看着那个空位,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 电影开始了。 虽然在片场已经看过不少的拍摄素材,但当它们被剪接成一部电影,和黎羚的想象之中,仍然大相径庭。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怪。 影片的风格非常、非常之怪诞。 开头的那场审讯戏像默片,完全是黑白处理。在短焦广角镜头之下,审讯室完全是变形的,好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大鱼缸。灯管在头顶摇晃,似水波震颤的空气。 黎羚所饰演的女警官,在惨白的灯光下审讯着周竟。 她的面容占据着镜头,也是摇晃的、变形的。她的轮廓极美,却也极不真实。她说话,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,都作了延时处理,刻意的声画分离,像一口不断沸腾的锅里,挣破表面的水泡。 周竟坐在她对面,低着头,始终只是虚化和遥远的背景。 他终于开口了。 随着他的叙述,电影被分成了两种错位的空间。 几场快速的蒙太奇里,周竟的单场戏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 废弃的大剧院,在镜头里犹如白惨惨的刑房。漫长无光的走廊里,年轻男人像尸体一样,被人无情地拖拽。寂静的小树林里,他安静地被毒打。镜头隔着树与树的间隙,没有情感地窥探着他。他是一只被碾压的蚂蚁。 而当故事走向阿玲,画风又变得截然不同。 固定机位取代了手持摄影,摄影风格变得更写实,带着质感和温度,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。 地下室本该是昏暗的,色彩却像一种暧昧的情绪,一点点地渗透进来。饱满的、湿润的嘴唇,皮肤被照出的温暖的光泽。 阿玲是一种诱惑,一种隐喻。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,她是周竟渴望用手掌拢住的微暗之火。 两条叙事线平行推进。周竟上楼,下楼。推开门,关上门。他的世界不断地颠倒,从残酷的正面,走向希望的背面。 这两者之间的隔阂越来越鲜明,正如镜头语言也越来越割裂。摄影机时而静止不动,时而在疯狂奔跑。他被卡在了世界灰暗的缝隙里,在光明和绝望的鸿沟之间,无法脱身。 在这样一种怪诞的、弹簧般高低起伏的叙事里,故事被推向首演之夜。 看到这里的时候,黎羚对于这部电影的走向,已经隐隐地产生了一些困惑的预感。 她觉得镜头语言在向她暗示着什么。 周竟满头汗水,对着台下鼓掌的观众们鞠躬。阿玲坐在观众席,他们对视、落泪。 “中间的座位是你留的票吗?怎么一直是空的啊?”站在他旁边的演员突然说。 周竟转过头,眼神里一点点地流露出了压抑的惊恐,像被人宣判死刑。 “怎么脸色这么差?”对方关切地看着他,“是腿很疼吗?” 周竟低下头。 他看到空荡荡的裤管里,一截冰冷的假肢。 他抬起头。 鱼眼镜头里,观众们的脸扭曲变形。每一个人都笑得夸张、狰狞。 他们身上穿着鲜血淋漓的破损衣物,只有残缺的半截尸体。 而中间的座位,是空出来的。像空荡荡的胸口,被挖出的心脏。 在这形如恐怖片的画面里,周竟的世界在他眼前,一点点地融化,如同被高温煮沸的尸块。 黎羚无比震惊,近乎失态地看着这一幕。她心里却只有两个字,和一声叹息。 ——果然。 故事又开始了闪回。 从来都没有阿玲。 瘸腿的人是他。剧团排新戏,周竟不小心抢了杨元元的角色,对方刻意制造了一场舞台事故,让他从高空坠下,丢了一条腿。 没有阿玲。那个本该和他搭档的、美丽的舞蹈演员,和阿玲有着同一张脸。她只是幻觉。 他在地下室里,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玲,将她抱来抱去。 镜头一转,他半死不活,拖着一条残腿,烂泥一样趴倒在地。 他一次次地跌倒,再站起来。 他很孤独,孤独一次次地杀死他,再将他缝合。 他情迷意乱地吻着阿玲,他只是在吻着空气。 阿玲并不存在。 他疯了。 影片的后半段近乎癫狂,镜头语言也躁动不安,大量的、碎片化的镜头,仿佛一种充满血泪的呐喊。 疯了的周竟,满世界寻找他的阿玲。 他翻遍了剧院和地下室,没有她。 他苦苦地搜寻自己的回忆,回忆里也没有她。